天街,旧城区一条嘈杂的街市,充斥着无谓的喧嚣与无尽的尘俗。十几年前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街道,然而现在,天街这个名字显得有些讽刺,一切都是那么脏乱而张扬,古老的平房夹着一条狭窄拥挤的街道,严冬的气息从街口灌进来,尘土飞扬。灰头土脸的烧饼大伯站在人行道边,一边贩售着烧饼,双手还一边在发黑的藏青色布外套上擦拭。面馆前的人行道一年四季都被滑腻的油迹覆盖,连玻璃窗上的水汽都显得油腻不堪。门口的电线杆上遍布撕去半张的小广告,残留着一些疏通下水道、急开锁、办证等字眼。流浪狗满街乱窜。即便是将要走出天街的那一刻,也还得当心有只脏手会拽住你的裤脚,乞丐有的是时间和你耗。
就是这样一条街道,初中高中,和我擦肩而过了五年半,每天放学路过,却也仅仅是无数次的路过,我打心里不属于这里。既然只是擦肩而过,便谈不上离别,但我不曾料想自某天起,留恋已镌刻在心。
拐过前面的街角,便是那鱼龙混杂的天街,天还没完全黑下来,路灯已经亮起了昏黄的光,被困在灯罩里的蚊虫从夏天一直堆积到冬天,冷冰冰地俯瞰路人们。冷风灌进领口,我不自觉哆嗦一下,往风衣里缩了缩。
“嗨!站着干什么?在等我么?”脑后响起一个暖融融的女声。
我无从回答,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女生,一股莫名的亲切感萦绕不去,好像我已经认识她很久了,更神奇的是,我在那一瞬知道了她的名字,紫恬。
“我们逛天街去吧!”恬静的小脸裹在围巾里呼出一口白气,凑了过来。
“天街?”我是头一回听说有人愿意专程去逛这条街。
紫恬就着呼出的白气暖了暖手,二话不说,拉起我的袖子一头扎进了这条混沌不堪老街。她围巾上的两个白色的绒球,随着起伏的脚步有节奏的跳动。
转过街角,眼前的一切让我想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好好擦擦再塞回去,这是我认识的天街吗!?
灯火通明闪烁着各种美妙的颜色,两旁的商铺精美别致,像一座座流光溢彩的水晶城堡。街口挂起了大个的氢气球,路过的孩子奋力跳跃试图把它摘下来。人行道上的高大乔木我叫不出名字,在这冷风肆虐的季节,树叶早已不见踪影,却挂上了满树雪白的花絮。树下有大叔裹在厚重的外套里卖糖葫芦,插满糖葫芦的草团在街头格外醒目。他抖抖腿,换了个站姿,却刚好挡住了身后不大的酥饼店,老板娘微笑着端出一把椅子,大叔沧桑的脸冰消雪融,欠身致谢,接过凳子坐下。
“今天你怎么像只呆头鹅?我们经常逛天街的啊!”紫恬和我并肩站着,用肩膀撞了我一下。天街尽头卷来一股寒风,紫恬眯起眼睛,额发一阵狂舞,又像只小猫一般安静下来,齐齐地贴在额头。
我的意识似乎被打上了一层霜,这个女孩,我真的不认识她吗?却为何被她如此一说,果真有陪她逛天街的记忆?记忆中的天街没有图景,只隐约也如这般美好。我低头对上了紫恬的目光,浅褐的瞳透着灵气,仿佛能读出一草一木的心思。我越发觉得这双眼睛我认识,紫恬却噗嗤笑了出来:“好啦好啦,我真是受不了你的傻气,”她绕到我身后,双手伸进我风衣兜帽里,撅起嘴推着我前进,“走啦!”
“小恬,这批刚刚烤出来!”酥饼店的老板娘向我们这边招手。
紫恬展颜一笑,丢下我窜进了酥饼店,我还在犹豫是否要跟进去,她已经提着两个小纸袋出来了。
“我最喜欢这家店的蝴蝶酥,”她把一只纸袋塞进我手里,“刚烤出来的呢!”
我接过纸袋,纸袋表面蝴蝶形的金黄色油迹勾勒出酥饼的轮廓,温暖的油香四散飘逸。我们就近在木长椅上坐下,长椅漆成了米白色,不带一丝尘垢。冬日的夕阳总显得巨大浑圆,温润的红光洒满整条东西走向的天街,木长椅似乎被贴上一层薄而均匀的金箔,无比华丽。紫恬与我相视一笑,认不认识这个女孩又如何呢?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,要求我陪她逛街,我打死不信这回事,但不知为何,我相信她。
“等我一下。”紫恬狡黠一笑。
她给我一个活泼的背影,步伐轻快向糖葫芦大叔奔去,我听不见他们对话,只看见紫恬把纸袋捧到大叔面前,大叔满是胡渣的脸绽出爽朗的笑,起身从草团里摘下两串糖葫芦塞到紫恬手里。
紫恬并不和我说话,我们两只是坐在长椅上很认真的吃着糖葫芦。米白色的木长椅,冰凉甘甜的糖葫芦,余温犹在的酥饼香,还有并肩坐着的这个女孩的清澈眼神,我是不是醉了?
一连串扇动翅膀的响声,几只雪白的鸟停在我们身后人行道上。它们比麻雀大一些,也不会像麻雀那样叽叽喳喳叫,只顾埋头在地面啄着什么,全然不理睬长椅上这两个没有翅膀的动物。
“啊!它们认识的我的!”紫恬高兴地转过身跪在长椅上,低头看着这些鸟儿,鸟儿也都抬头看着她。
“这是云雀,很难见到的动物,它们可以飞很高很高。”
“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”这种动物我只在书上见过,怎么可能大冬天在城市里见到?
“从前这条街有个花店,店主曾经照顾过它们,后来店主离开了这个城市,花店也变成了奶茶屋。但它们还是常常会飞回来,总是失望而返,不过它们认识我了呀!”紫恬歪了歪脑袋,云雀们也整齐划一地侧着脑袋凝视小恬,“不介意把酥饼给我吧?”
“你要教它们吃酥饼?”我把纸袋递给小恬。
“不用我教啊,它们也很喜欢吃蝴蝶酥的。”紫恬很细心地把蝴蝶酥掰成小块,一挥手撒在云雀们脚下,云雀们只是用嘴拨了拨这些酥饼屑,重又抬起头盯着小恬。
“可是它们没动静啊?”
“没关系,你看着。”小恬再掰出一小块蝴蝶酥放进自己嘴里,云雀忽然像得到什么命令似的,地上的酥饼很快被它们啄食一空。云雀们争相挤到紫恬面前,张开翅膀致意,忽然它们急速升空,留下高亢悠远的鸣叫。
云雀,就连和人道别都显得如此高贵。它们能飞很高,却从未忘记地面,因为它们生命的一部分属于这里。
“不过,为什么整条街的人甚至动物都认识你?”
紫恬笑而不答,她拍拍手站起身:“走吧,我带你去看刚才提到的花店。”
花店早已变成一家不足20平米的奶茶屋,店里的奶茶香驱走了我们身上的寒气。我从吧台端来奶茶和绿茶蛋糕时,紫恬正撑着脑袋凝视窗外。
“在想什么呢?”我坐下把奶茶摆到她面前。
“我在想这里为什么叫天街。”
“天上的街市应该就是这样的。”
“你还真是没想象力!”小恬的脸颊被热奶茶蒸的微红,“给这条街命名的时候,这里肯定还是一堆砖瓦,哪有现在这么漂亮啦!”
“那你有没有想出为什么呢?”
“我也没有……”
紫恬笑了笑,她的笑就如她的名字,总是带着淡淡的恬静。我们各自捧起奶茶喝了一口。
“既然我们想不出,干脆就给它改个名字吧!”紫恬忽然瞪大眼睛看着我,一脸认真。
“这街名字又不是我们起的,我们改有什么用?”
“傻瓜,那是只属于我们的名字!”
我一愣:“好的,那要起个什么名字?”
小恬不回答我,她向窗边挪了挪,在玻璃上呵了一口气,纤细的手指在满是水汽的窗上比划着,细密的水珠顺着她指尖连成一片,汇成两个清秀的字:恬街。
“我喜欢,你的名字很适合这条街。”说完我自己又是一愣,我好像有种错觉,小恬和这条街似乎有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。她很像这条街,虽然我也说不清一个人怎么会像一条街。
从奶茶屋出来,小恬拉住我的手站在奶茶屋门口仰望这家店的招牌,奇怪的是就连她手心的温度都让我感到习以为常,或许我真的认识她许久许久……
“好想知道它们每次飞来时是怎样的心情,在它们眼里,这里总有一天会变回花店的吧?”她不像在问我,倒像在自言自语。
奶茶屋的玻璃窗里,映着一对男女,他们静静地牵着手站着。远处有音乐响起,天街尽头的流浪艺人拉起了小提琴,是电影《音乐之声》的插曲雪绒花。忽然,玻璃窗里的小恬头发上多出几缕花白,原来是路旁那叫不出名字的树上落下了白色的花絮。先是一丝落在了小恬的头发上,我帮她拈走,然后漫天的花絮纷纷扬扬落下,随着寒风四处飘摇。
“好像一场雪啊,”小恬兴奋地跳起来,拽住我的手在街上一路狂奔,最终停在了流浪艺人面前。
我摊开手掌接住一条花絮,它静静躺在掌心,像兔毛般柔软。一阵风猛地刮来,花絮离开手中,漫天飞舞。流浪艺人的头发、衣服、小提琴弦上挂满花絮,他只是专注地拉着,轻柔的花絮倒像是乖巧的宠物,依附在流浪艺人身上。小恬一脸欣喜,跟着哼唱起来,白色的精灵们在琴声与歌声中开起了狂欢的派对,它们毫无顾虑地在整条天街嬉闹,而这场花絮的雪,仿佛也只在天街降临。当然,现在应该改称恬街,用只属于我们的称呼。
忽然有一丝冰凉的感觉,一片雪花贴在了我的脸上,化成了雪水。我心里一阵激动,下雪的欢呼还没来得及喊出口,却注意到只有小提琴在孤单地继续着,小恬的哼唱不知何时停止了。我扭头看去,小恬脸色比那雪花还要白,嘴唇没有一丝血色,我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,小恬的脑袋重重砸在我肩膀上,整个人顺势就要倒下去。我来不及扶住她,伸手一把抱住小恬,她的呼吸竟如此急促!
艰难地走到路边长椅坐下,过往行人都已打起了伞,雪花落在伞上沙沙作响。紫恬倒在我怀里,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,冷风却在无情的呼啸,漫天雪片和花絮在我们身上渐渐堆积起来。我脱下风衣把她裹住,雪花附在小恬脸上,化成冰凉的雪水,成股流下。我慌乱中手足无措,只得不停给她擦去脸上的雪水,手指却猛然触到眼角流下的一股热流。小恬睁眼了,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:“谢谢你,谢谢你陪我……对不起……我只是怕雪。”
“小恬你是个笨蛋!谢什么啊!”我仰天倒吸一口凉气,把她拥地更紧,雪还在不停下,我脑子一团乱麻,小恬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?我要怎么办?
一把把伞从我面前晃过,此刻所有人就如空气从面前流过,不!他们眼神不对,好像根本就看不见我们!这一切都是怎么了?
小恬还在我怀里躺着,脸色依旧惨白,雪越下越大,我已浑身湿透,不自觉打了一个寒战。裹在小恬身上的风衣也因吸收雪水而变得冰冷厚重,小恬围巾上挂着的那两个绒球耷拉着,就好像她这张憔悴的脸。雪已经大到她睁不开眼了,只有她长长的睫毛在不住颤抖,眼角流出的温热液体划过小恬的脸颊,滴在我手心。
时间变得如此漫长,我在时间里又显得如此无助。我只能紧紧抱着她,尽管她在逐渐变得冰冷。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,脑子不受控制地胡乱闪过各种可怕的念头,然后我像是睡着了,一片空白。
一片空白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,我回过神来,最后一片雪花落在我头顶,一缕雪水顺着我的头发滴在小恬脸颊。她轻轻咳了两声,我意识到抱她太紧了,松开手去擦她脸上残留的雪水。小恬突然睁眼了,她的气色好了些,脸上微微有些血色,却还虚弱的很。她挣扎着要坐起来,我扶住她,让她倒在我肩膀上。
“谢谢你。”小恬的声音还是很轻。
“我被你吓的不轻啊!”我长舒一口气,“可你为什么会怕雪?”
“不,我不怕雪。”
“你晕过去之前这么说的。”
“嗯,但我现在不怕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有你在身边啊。”
高三寒假第一天就是用来睡懒觉的,一觉醒来已将近十一点半,隐约记得昨晚做了个好美的梦啊,可恶的是醒来只记得梦到了天街,既然是美梦怎么会和天街有关系?而最可恶的是这是唯一的印象了。
寒假第一天太闲了,什么事也不想做,包括自己喜欢的事情,倒是有种莫名的冲动要去天街转转。这个鬼地方还是一如既往,我来这里确实是个愚蠢的举动,刚才差点又被乞丐拽住裤脚。烧饼大伯今天不知是腿伤了还是怎么的,一改以往那伛偻的站姿,坐在了人行道上。有只流浪狗试图过来抢烧饼,被他用擀面杖打跑了。
一想这就中午了,家里没中饭吃,我干脆在这将就将就。还就属那家面馆算是整条天街稍微干净点的地方,我进去叫了碗牛肉面坐下等,桌面满是油腻,黏糊糊也没个服务员来抹一抹。面上来了,至少可以暖手,虽然这根本就是糖尿病人吃的面,油盐酱醋样样没有,罢了,就当吃水泡饭。
我低头嚼蜡般吃着,注意到热面汤在玻璃窗上蒸出一小片水汽,上面隐约有比划。我呵了一口气,玻璃上显现出两个分外秀气的字:恬街。我脑子一下发懵,似乎想起什么极重要的事情,可我硬着头皮想,只有一阵头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