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很早写的小说翻出来重写了一遍,不知道为什么,阅历在增加,反而想不出这样的故事了
当整个家族一字排开望着夕阳时,气氛庄严无趣。我斜了一眼身旁的妈妈,默默倒退出去。两边长龙般的汤姆森瞪羚队列望不到尽头,族里最快的赛托从一头跑到另一头要多久呢?不过这个任务终究不能交给他,他速度太快难以控制,若是一角扎中了大人的屁股,他就要挨揍了。当然这也不关我事,我只是忌惮他的赛式嚎叫。每次他一叫唤,总能听见远方野猪群里传来回应。我弓起身子打算自己试试,又马上泄了气,我都还没成年,怎么可能一口气跑那么远。
夏日傍晚,草原明亮依旧,我把屁股留给夕阳。有个浅浅的影子总跟着我,我看见自己的轮廓投在一块平滑的岩石上。我动了动嘴唇,影子也动了起来,好像在咀嚼那块岩石。我走上一座草坡,影子倏地变长,触到远处的一棵树。树的旁边,是更多棵树。那就是大人们说的森林了。我无法相信我们的草原也有尽头,但这黑压压的森林显然已经不是我们的领地。族长警告过我们,不要踏入森林一步。我机警地盯着这些高大的树木,如果每棵树相当于我们的一棵草,那住在里面的羚羊一定很大只。
“米娅!”妈妈轻轻跺着脚唤我回到队列中,“看着这边,你要学会尊重太阳,妈妈在教你生存之道!虔诚一点,你就能听见草原之歌。”
“否则会怎样?听见草原之歌又有什么用呢?”我不情愿地回到队伍中,什么草原之歌我真的一点也听不见,只有聒噪的虫鸣响彻耳畔。我开始观察妈妈的两只角,其中一只有点残缺,看起来短些。这个故事妈妈讲过不止一遍了:小时候喝水,那只角卡在石缝中,拔出来便断了一截。
“什么太阳……什么歌……”我低头用角拨动面前枯黄的草叶,惊惶飞起的蚱蜢四散奔逃。有一只傻蚱蜢飞到我脸上,还安然自得地趴着。我们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,我看见它在用带钩爪的足挠自己脑袋,完全不知道妈妈在旁边唠叨什么。
“米娅,在听么?”
“嗯!”我一甩头,蚱蜢扑腾几下飞远了,不偏不倚正朝着落日的方向,一对微红的翅膀在巨大的夕阳中晶莹透亮。我用耳朵在妈妈脖子上舒服地蹭了一下,踮脚靠着妈妈。太阳落山真好,这个无聊的仪式快快结束,马上就可以看见星空了。
天边只剩一条窄窄的金色光芒,那边肯定是草原的另一头。觅食归来的狒狒们吼声此起彼伏,尽管不堪入耳,但也许能帮我们吓跑游荡的鬣狗。其实鬣狗根本追不着我们,连我这种未成年的都追不上。倒是一种浑身斑点的大猫经常追赶我们,它是唯一速度能与我们较量的动物。妈妈要我格外小心这种叫猎豹的猛兽,他们会来这里找吃的。但是他们非常讨厌,把我们赶跑了,面对遍地嫩草,却碰都不碰一下,这种动物脑子到底怎么长的?
我最喜欢午夜的星空,整个草原沉沉入睡,这是另一个世界,只属于我的世界。妈妈在睡梦中扇着耳朵驱赶蚊虫,而我的一天才真正开始。迷人的夜空令我舍不得移开视线,我喜欢仰着脖子原地打转,让满天繁星把我转晕,然后倒地。如果还有谁没睡,一定会看见有只瞪羚在独自重复这诡异的动作。
“嗷!”我脚下的这声哀嚎简直响彻云霄,只怕月亮要吓得掉下地平线去。羚羊群中无数只角立了起来,我心里委屈,这祸闯的太莫名其妙了。低头一瞧顿时明白,我的脚下,正是赛托那短短的小尾巴,他面目狰狞地盯着我。这个小伙子长的倒是秀气,可惜和他那锣鼓嗓门毫不相称。现在想想,大人们的八卦都还是合情合理的——赛托胆小,所以嗓门洪亮;怕死,所以健步如飞。看着他那张脸由狰狞变成惊恐,我不禁笑出声来。大人们却齐刷刷地把脸转过去,趴下睡了,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我环视一圈,忽然视线对上赛托的妈妈,她躲在谁的脖子后面窥视。被我发觉便挤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,迅速转身躺下。
“真安静。”
“嘿……你的脚!”赛托咬牙切齿。
原来我还踩在他尾巴上,羚羊的尾巴就那么短,被我踩中也算是中奖了:“噢……对不起。”
我刚抬起脚,赛托刹那间蹦了老高,像争抢飞虫的牛蛙。他飞奔出羚羊群,痛苦不堪地上窜下跳。我望了一眼沉寂的草原,追了出去。
跨出羚羊群时,身后草丛已经沙沙响成一片,也夹杂着大人们的窃窃私语。我缓缓回过头去,又是一片寂静,大半夜的玩什么捉迷藏啊!
“也就是说猎豹是不吃草的?”
“当然,他是吃我们的!”
“妈妈都没告诉过我!”我彻底打消了去要回草场的主意。
“不会错,不会错的……”赛托忽然把头低了下去。
“怎么啦?”我绕到赛托跟前,正要俯身去看他的脸。一束纤细的光芒从他脸颊滑落,在空中一闪而过消失在草丛中。
“我看见它追上我妈,咬断她的脖子……”赛托面如死灰,“我就藏在不远处的岩石后面,现在的妈妈把我养大。”
如果这是真相……好吧,这就是真相。我沉默了,广袤草原,夜风微凉。我们一前一后走上那个草坡,黑压压的森林,比夜空还沉寂。我找到了扯开话题的办法,“你去过远处那片森林吗?”
“那里很危险,里面住着人类。”
“人类?吃草的吗?”
“有些大人见过,他们也说不清人类是吃什么的,甚至没看见过人类进食。但是人类会杀掉其他动物,也包括我们。”
“呃……那是什么?”黑压压的森林里似乎有幽暗的火光。
“我们快回去,那一定是人类。他们不用打雷就能让木头和草烧起来。”
这回我彻底见识了赛托的速度,这个怕死的废物,不出几步就把我远远甩在后面,还有没有一点绅士风度啊?我害怕人类会追上来,头也不敢回,惊得飞虫四散奔逃。我记起妈妈教我逃命时要保持灵活跳跃,随时准备转向,以此甩掉直线奔跑迅速的猎豹,躲避人类应该也一样。我努力扭动着身体,跳跃前进,不经意间的回头让我安心许多——除了缓慢旋转的星空,周遭漆黑一片,人类根本就没有追来。
心有余悸地回到羚羊群中,天还没亮,星星却似乎都黯淡了点。大人们都醒着,像是遇见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,对我微笑颔首。怕死的赛托躲在他妈妈身后,已经沉沉的睡着了。
“米娅,不能在这喝水!”
“妈妈,我很渴,走不动了。”
“这里有鳄鱼,我们要从上游渡过这条河去新的草场。”
“角马和斑马都在这里喝水呢。”我向河岸靠近了几步,整个瞪羚家族从我身后跑过,很快我们就远远落下了。
“米娅,不能去!”妈妈飞身跃过来挡在我面前,“妈妈爱你。”此刻我已逼近河岸,妈妈一条腿浸没在河里。
“走吧,米娅,我们跟上。” 妈妈的脸永远那么严肃,从来都只会命令我。她折断的角又在视野中晃动,我看得出神,甚至忘了回答。
河里忽然炸开,漂浮在河面的树干猛然扑向岸边,许多角马和斑马发出最后一声嘶鸣,剩下的只有翻滚的河水。鳄鱼的血盆大口滴着涎液,把他们逐个拖进水里,猎物很快就不再动弹。
我觉得自己快石化了。
妈妈在朝水中缓慢退去,那双不对称的角疯狂摇摆,“跑啊!米娅,跑!”
我彻底石化了。
她很快也变成了一团水花,我倒退几步,看着那片水域重归平静,河面红得好像着了火。妈妈忽然挣扎着从水中跃出,让我看到了一眼那残缺的角,马上又被拖入水中,溅起的血水洒在我脸上,湿湿的。
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视线模糊,脸上还湿湿的。
“米娅,起来,你得好好感谢太阳。”有只舌头在舔我的脸,感觉湿湿的。
湿湿的。
我猛地跳起来,妈妈活生生站在我面前。我上前靠着妈妈,踮起脚把脸贴在她背上,一轮朝阳正从妈妈两只角的中央升起。
“还记得昨天是从哪跑回来的吗?”
我怎么可能记得,由于害怕素未谋面的人类,误打误撞回来的。
“是仁爱的太阳救了你,米娅。”妈妈指了指左边,那是我昨天经过的地方。汤姆森瞪羚目力很好,远远望去,那边赫然躺着一群狮子。
“谢谢太阳!”这声喊出我前所未有的响亮,妈妈笑了,无比灿烂。但我要说的是,谢谢太阳,把妈妈还给我。
枯黄的草叶不合我们口味,贴着地面寻找嫩草也着实费劲。我抬头伸了个懒腰,整个家族都紧密聚集在一起。这是防范敌人攻击的有效方法,猎豹通常只攻击外层落单的羚羊。
循着那稀有的嫩草香,一对又一对羚羊角在我两侧倒退。回头看见妈妈似乎和赛托的妈妈在谈论着什么很开心的事情,脑袋却撞在岩石上。我本打算绕过去,岩石后面忽然窜出三只年幼的土拨鼠。土拨鼠完全无视面前这个大家伙,后肢站立眺望远方。啮齿动物特有的三瓣嘴微微抽动着,嘴唇一动,胡须随之摇摆。中间的抬起前腿在脸上抹,动作很快,然后将两只小爪子捧到面前舔。
我和这三个小家伙近在咫尺,他们黝黑的眸子里开始反射鲜亮的光芒,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——太阳已经完全升起,他们也在听草原之歌吗?
“草原之歌唱的是什么呢?”我向前一步,在他们跟前趴下。
这举动让他们呆了一阵,然后瞬间消失在岩缝中。
原来他们比赛托胆子还小,我顿时开心起来。绕到岩石后方,果然有个鼠洞。洞口压着小石块。我低头用两只角抵住岩石,岩石嵌得很深,推不动,我费了好大劲才用角把它撬开。
洞穴里昏昏沉沉,我什么也看不清楚。夕阳缓缓升起,里面开始明朗起来,一只母鼠躺在中央。我的入侵吓了她一跳,却没有起身防卫,只是动了动嘴角的胡须。现在已经能看清那三个小家伙了,他们缩在母亲身后瑟瑟发抖,向我投来哀求的眼神。
洞穴中似乎还有其他活物,我转了个角度,发现阴暗的角落中还趴着一只蝎子。蝎子的尾巴和身体整个被撕成两截,一只钳子还在条件反射地抽搐。蝎子暗红的甲壳在这方寸间宛如一道死亡契约,反射着森冷的光泽。母鼠试图挣扎着站起,却最终还是倒了下去,身体僵直。我这才发现,她的脖子肿了好大一块。
“妈妈!”我开始向羚羊群走去,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办法帮助这三个可怜孩子。
妈妈听见我的呼喊,高举起头颅。我又看见了那只亲切的断角,妈妈看我的眼神却不太寻常。她愣了一会儿,然后发了狂似的撞开赛托的妈妈,一跃而起飞出羚羊群,朝我这边扑来。
“跑啊!米娅,跑!”
我不敢回头,原来我已经离族群很远了。我弓起腿,用尽全身力气高高弹起。我离地的一瞬间,一只有力的爪子轰然落下,上面遍布斑点!
“妈呀!这怪物怎么来的?一点声音都没有啊!”砰砰的心跳震得我四肢颤抖,但我仍在没命地狂奔,这是我们的生存本能。猎豹会如何进食?像我们吃草一样直接咬下去吗?像咬赛托的妈妈那样?危急关头我脑中却挥之不去都是这些想法。其实我知道,对于他们也许仅仅是饿上一顿。而对于我,或许再也看不到那璀璨星空了。妈妈教给我的技巧我时刻牢记着:直跑,跳跃,空中转向,落地,直跑……
煞白的云彩、蜡黄的草叶,在高速奔跑中一团模糊。现在我满脑子只有斑点,黄黑相间的斑点,斑点中伸出的利爪,还有呼啸掠过的风。我好像隐约听见什么,是妈妈在喊我么?妈妈在喊什么?
妈妈的声音逐渐远去,最后近乎缥缈。我希望这是一场梦,难道不能像昨晚那样吗?妈妈快叫醒我。
我一刻不敢松懈,熟练的动作在我脚下盘起了风,斑点下的犀利锋芒始终都没触到我。坚持住,我知道豹的体力快要接近极限了。我甚至将动作简化为跳跃,转向,跳跃……
剧烈晃动的视野渐渐暗沉下来,我终于看清楚了,这里竟是草原的尽头。面前就是那可怖的密林了,但我宁可相信利爪划出的气流仍在我身后盘旋。我在那个熟悉的草坡上狠踏一脚,两只角划出曲线擦过一截树枝,我栽进完全陌生的环境。
在森林里又跑了一阵子,才意识到猎豹在这不可能追上我,树林里根本不存在笔直的路线。我腿一软,趴了下去,身后没有了晃眼的斑点。这让我安心许多,或许猎豹根本就没追出这么远。遍地都是草,为什么他们偏要吃汤姆森瞪羚?
我大口喘着粗气,天空在森林里只剩下零星的几个光斑,偏偏天色又开始变暗。现在是正午时分,流光四溢的太阳被浓云遮挡得严严实实,草原的暴雨就是这样。没有了太阳,迷失在森林里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。
踉踉跄跄站起来,森林仿佛是和草原一样大的世界,或许更大。我,只是一只羚羊而已。
我想起了妈妈。猎豹追我太远,妈妈和族群一定也远远跑开了吧。当然,还有那个跑的最快的赛托。
我想回家。
这一次暴雨并没吓到我。以往雷雨时,草原上空电光火石,远方的巨响仿佛要掀起整个大地。那时我会在妈妈身躯下躲雨,两只不安分的角常常戳到妈妈的肚皮。妈妈会弯下脖子,轻轻舔舐我额头。暖暖的舌头和冰凉的雨水,那种感觉我永远铭记在心。
此时此刻,妈妈也会感到身边少了谁的体温吗?我甩干湿透的毛发,根本无济于事。雨水源源不断打在脊背,像是要坚决浸入骨髓。现在我该怎么办?森林里还有危险的人类,他们会不会也悄无声息扑上来,这次却不再有人提醒我了。我望着急坠的雨滴,干涸大地像块海绵,雨水打在松软的土壤上,立刻就溶了进去,不留一丝痕迹。我也会这样消失吗?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吗?雨水从我的角淌进眼眶,转一圈再流向脸颊,脸上的雨水却是温热的。
“妈妈!妈妈!妈妈!”我绝望地高声呼喊。一声声愈发无力,我快要被这下着雨的地狱吞没。地下涌出的潮气凉嗖嗖的,我索性闭上眼,这是梦,我要醒来。
“米娅……”
微弱而熟悉的声音,忽远忽近。
妈妈,我会听话的,再也不会去有鳄鱼的河边。
妈妈,我会听话的,有一天我会听见草原之歌。
“米娅……”
不对,这不是梦,妈妈的呢喃就在我耳根!
我径直扑进妈妈怀里,她呼吸微弱,像野火烧过的枯草,轻轻触碰就会化为灰烬。我把脖子贴在妈妈肚皮上,冰凉彻骨。
我惊叫着跳开,妈妈失去平衡瘫在地上。整条后腿血如泉涌,利爪撕开的伤口狰狞可怖,妈妈竟然同猎豹搏斗过了。雨水落进伤口,却带出更多鲜血,血染的足迹在大雨中晕开。雨滴击落一片枯叶,贴在妈妈脸颊,我注意到妈妈另一只角也断了一截。
是啊,我早该想到的。
殷红足迹延伸的方向,一个迅疾的身影正高速接近。若是猎豹敢再追来,我决不离开半步。
影子靠近了,黑暗中看清楚他的轮廓,头上有两只角。
“来,我带你出去!”是赛托。
“妈妈,站起来呀。”一个响雷却盖过了我的声音。
面对卧地不起的妈妈,赛托摇摇头:“米娅,跟紧我,我知道怎么出去。”
“我不走。”我趴下依在妈妈身上,她已经完全晕过去了。
“知道你刚才的尖叫声多响吗?我看见有狼在靠近。”
“我不走!”
“狼群追不上我们的,不能等了!”赛托一溜烟消失了,我真不知道要不要感谢这个孬种。
狼群……真的会来吗?也许现在给我两个心脏都不够跳。茫然环顾四周,看不见狼的身影。遮天蔽日的乌云就像没有星星的夜空,有没有狼在周围,有什么区别?
不远处一声炸雷吸引了我的注意,但细听这并不像雷声。草原的雷声低沉雄厚,这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尖锐刺耳。随后出现的火光吓了我一跳,一团明亮的火焰,它在移动。
人类到底会有多可怕呢?还有狼群,我已经能闻到他们的腥臭。其实都没有差别,还有什么更可怕的,一起来吧。我就呆在这,哪儿也不去!
脑海中闪过那只残缺的角,不,现在是一对残缺的角。
他靠近了,人类是我见过最奇怪的动物。他们只有头上有毛发,全身裹着一层松松垮垮的皮肤,这些蜥蜴皮般的东西细看似乎不属于身体。人类可以像土拨鼠一样后肢站立,甚至能这样行走。而他握着的东西更加恐怖,那是一根木棒,顶端跳动着火焰。火焰疯狂舞动,像决斗的河马。而这个人类肩上,还扛着一条死去的狼。狼的瞳孔反射火苗,狰狞的利齿对着我滴血。
现在,这个可怕的生物正在走向我们。
他舞动火棍向我挥来。我尖叫着躲回树后,妈妈仍昏迷不醒。人类真的能操纵火焰的力量!
妈妈已经在他脚边了,我几次想绕到他背后,都被那团火逼退回来。他俯下身,前肢伸进皮囊中找寻什么。我一蹬腿,鼓起勇气扑了上去,他身上另一支木棒却发出震天的巨响,就是那种尖锐刺耳的响雷,我慌忙退下。天哪,这到底是什么。
他掏出一件木器,从里头倒出些混浊的液体洒在妈妈的伤腿上。那种液体有股果子熟透的香气,他把火把伸向妈妈,忽然妈妈的后腿着起火来。
我顾不上火焰与响雷冲过去,妈妈的身体在痛苦抽搐,吃力地睁开了眼睛。这次人类却没有阻拦我,现在这都不重要了,我要拿这团火怎么办?我用角去拨它,热浪灼得我双眼刺痛,火焰却忽然减弱,最终熄灭了。
我救了妈妈,我成功了!抬头一看,人类已带着火光已经渐行渐远。
雨势越来越猖狂,我已经无法看清十棵树以外的东西了。但我能清楚听见,狼群的呼应就在我们四面八方回荡,好像地狱传来的绝望哀鸣。我跪下舔了舔妈妈的耳朵,妈妈认真听了一会儿,努力昂起脖子,声音还仍然细若游丝:“米娅!快跑,回草原去。”
“妈妈!”我撕破嗓子喊了一声,狼早已循着血腥气包围了我们,根本不用压低声音了。
大雨中有种声音可以清晰辨认,那是我们瞪羚蹄子撞击地面的声音。这个声音正逐渐贴近我们,我甩去浑身的雨水泥水和血水,左顾右盼。是赛托,他怎么还能冲进来?
“还不能走?”赛托机警地盯着四周。
忽然,他跳了起来,跨过妈妈倒在地上的身体,森林深处奔去。
“你干什么!”
赛托没入无尽的黑暗中,没有回音,狼群的声音却在远去,其中夹杂着一串节奏轻盈的小碎步。
“妈妈,站起来,我们出去!”我要钻到妈妈肚皮下把她托起来,即便徒劳也必须一试。
幽鸣再次响起,狼是聪明的生物。攻势开始了,我听见数不清的沙沙声,狼群与灌木摩擦出死亡的交响。想象着那些狰狞的面孔和尖牙利齿,让我不寒而栗。妈妈仍然瘫卧着,刚才腿上的那把火令她痛苦不堪。我眼睛异常干涩,最危急的时刻,反而流不出泪了,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撕成碎片。
又是一声炸雷!刺耳的那种。一只狼嚎叫起来,这应该是捕猎的号令吧?我绝望中只顾着尖叫,那凄惨的嘶鸣,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心酸。而妈妈的身体剧烈颤抖,我努力用脖子推她,妈妈别担心,我要把你推出森林。
等待多时却不见狼群出现,接二连三几声响雷后,狼的嚎叫反倒越来越远了。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看,一只狼张着嘴倒在血泊中,眼睛还未闭上,恶狠狠盯着这边。
而不远处,闪动的火光时隐时现。
大雨把狼血冲到了我们跟前,肉食动物的血带有浓烈的腥味。他的同伴不见踪影,人类难道在帮助我们?
片刻的安宁。
狼群坚韧顽强,他们很快就又再次聚集过来,那些喉咙中发出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。虚脱的妈妈却始终未能站起来,浓云仿佛直接压在了我的脖颈,我快喘不过气。妈妈带血的足迹已经被雨水冲掉了。没有太阳,没有方向,我们无处可逃。
“妈妈……”
接下来该说什么呢?妈妈动弹不得,你说过尊重太阳会得到回报,现在太阳在哪?
忽然眼前一阵眩晕,森林中一切都有了颜色。我甩甩头,望向草原的方向——太阳,是太阳!真耀眼呢!乌云在天边裂开一条缝,缝隙中,万丈光芒汹涌澎湃。身上渐渐暖和起来,暴雨戛然而止,整个森林晶莹璀璨,那是挂在树叶上的水珠。
妈妈挣扎着爬起来,却没站稳。我看见妈妈滑倒的那一刻,伤腿颤抖得厉害,我咬下一片树叶开始擦拭伤口。树叶吸饱血液很快就蔫了,缩成一团暗红的球。伤口却已经不再流血,烧伤封住了破损的表皮。我吐掉树叶,伸出舌头小心翼翼舔舐。妈妈蹬了蹬这条伤腿,缓缓站立起来。很稳,像这森林里的参天巨木。
妈妈站起来了。
浓黑的云仿佛被阳光吹散,在天边缩成一个点,最后消失。夕阳光辉穿梭林间,投下无数透明光束,久久不散的水雾在光束中游离。古木映上橙红色的光芒,让我想起秋日水中倒影,温暖而宁静。鸟类振翅声此起彼伏,羽毛甩落水滴轻敲灌木丛,叮咚悦耳。阳光普照中,叶子鲜嫩通透,琳琅满目都是这盈润的亮片。枝干咯吱作响,整个森林正在苏醒,这是它伸懒腰的声音。
妈妈脸色仍然惨白,不过已经活动自如了。
“米娅,我们回家。”她的声音淡淡的,却像蕴藏着无穷的力量。
狼群在向森林边缘移动,眼看猎物不再坐以待毙,便要截断我们的去路。我仍然心中忐忑,妈妈却分明没把狼群当回事,领着我向草原奔去。越靠近草原,光线就越明亮,视野中晃动着都是金色的光芒。那些狰狞的面孔也多了起来,我们撞进了狼群的口袋。
“从现在起,千万要跟紧我!”
妈妈丝毫不乱,一个箭步迎着狼群狂奔而去。黑暗中跃出一只灰斑的头狼,拦住去路。它仰天长啸,伺机而动的狼群顷刻扑了上来。它自己也纵身一跃,直取妈妈的脖子!我听见妈妈轻哼一声高高跃起,前脚凌空砸在头狼的脑袋上,头骨碎裂的声音让我浑身发麻。妈妈踩着头狼仍在抽搐的尸体绝尘而去,我紧随其后。转眼间我们便轻松突围,那些矮小肮脏的身影都被甩在身后。前方不远就是森林边界,论速度,狼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对手,更别说离开了他们的地盘。
粗重的喉音仍在背后穷追不舍,我们奔跑跳跃,在树缝间闪烁。高高跃出边界线的那一刻,阳光似乎将我轻轻托起,我从未发觉自己能如此轻盈,充满了生命的力量。这次,我真的听见了草原之歌,那歌声只有两句,悠远低沉,却是极其温柔的声音:
“米娅,我们回家。”
另一句却不曾听过。
“妈妈,我们回家。”
雨后夜空群星璀璨,赛托独自趴在一块空地休息。他小腿上有一道不起眼的齿痕,我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。
妈妈睡得很香,背脊有规律地起伏着。
赛托的妈妈醒着,饶有兴致陪我观察着星空。
“小米娅在看什么呢?”
“我在想天上那么多星星,会比地上的羚羊还多吗?”
“这可是有学问的,其实天上的每颗星星,都是一只羚羊的灵魂。”
“那您的星星是哪一颗?”
“喏,看见那边有一片空旷的区域吗?里面第二亮的就是我。”
“咦?那第一的呢?”
“那是赛托,”她激动起来,“他的星星这几天特别耀眼。”
“我妈妈的星星是哪颗呢?”
“这个小米娅要自己找,我只能提示。”
这满天的小精灵都在眨眼睛,我怎么能找到那一颗啊?我胡乱将天空的星星连着线,构成的图案都奇形怪状。忽然我发现,有几颗明亮的星连起来能构成一只羚羊脑袋,还顶着两只细细的角。妈妈的星星一定在其中。
“那边那颗,带点蓝色的?”我选了羚羊的左眼,那是羚羊星座中最亮的一颗。
“不不不,比这还要亮呢。”
“那颗!”我指向整个天空最亮的。
“还要更亮喔,不过现在那颗星小米娅还看不到。”
比那颗还要亮……现在还看不到……我知道了,妈妈的星,是太阳!
一定是太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