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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时间停滞的真空,与痛苦搏斗

若要说最痛苦的事,身体上与精神上的,无论是什么,一定是只能独自承受的无以言表的苦。如果亲近的人正在承受这种痛苦,自己却爱莫能助,则又是另一番煎熬。这本《爸爸,我们去哪儿》可以说是作者绝望的喃喃自语,同时也是不甘命运的奋起反击。乐观与悲观、希望与失望,像水与酒般交融混杂,分不清界限

爸爸,我们去哪儿?

作者让·路易·傅尼叶的三个孩子,前两个都是残障儿,这对于一位父亲,是何等尴尬与无奈。他倒不甘于愁容满面,而是以一种近乎自嘲的方式开起了自己孩子的玩笑,也许这是他表达爱的特殊方式,或是保持清醒的提神清茶。正如他在书中所说,作为残障儿的父亲,他可以开自己孩子的玩笑,这是他的特权

托马喜欢玩小飞机,喜欢把它们放在盒子里。他可以去当机场调度员,负责调度重型运输机的起落。他们是两个连自卫能力都没有的孩子。让-****路易,你作为父亲,还这样取笑他们,不感到羞耻吗?不,这不影响我对他们的感情。

路易没有假装,他是真的在开玩笑,但也如他所说,这不影响他对孩子们的感情。与这两个令人绝望的存在生活多年,他似乎练就了一身我们难以理解的豁达

你们是不是脑袋里进草了!

这是路易的管家对孩子们说的一句话,得到了路易的完全赞同,还一直被津津乐道。我敢说,路易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,他一定乐了,发自内心的

我很喜欢托马三岁时拍的一张照片。他坐在小安乐椅上,我把他连人带椅子放到了大壁炉里,周围是柴架,下面是柴灰。他坐的地方,就是点火的地方——一个脆弱的小天使坐在魔鬼的位置上,脸上带着微笑。

我相信,这会是一张可爱的照片,只是小天使永远也不会知道,他的爸爸每次看着照片中的他,是什么样的心情

为了不让别人发现,也避免别人打扰,一到白天,他们就装回残障儿。为了享受安宁,他们假装不会说话。别人问他们话时,他们装作不知所云,这样就不用回答了。

这只是一个假设,这位无奈的父亲一辈子都在作无数类似假设,可喜的与可怕的,实际的与异想天开的,书中提及的与只字未提的

但你们应该知道,我更喜欢你们,而不是彪悍的人猿泰山。你们是我的两只小鸟,你们更让我感动,你们让我想到了E.T.****

E.T.也好,至少是独一无二的,也足够温暖人心,绝境中的乐观

也许演出真能打动观众,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。也许他们会给小费,我们可以拿小费买比赫酒喝,祝福他们的祖父身体健康。

路易觉得他们一家完全具备上街乞讨的条件,自己与两个残障的儿子组成一个街头表演团体,兴许真能博得同情。然后还顺便吐槽了一下路易的父亲,也许两个残障儿的出生,与他们那嗜酒如命的祖父有些许关系

我凭空想出来几个跟学习有关的问题:“我说马蒂约,那个关于蒙田的作业怎么样啦?你的论述得了多少分?托马,你呢?你的拉丁语翻译里犯了几个错?三角学学得怎么样?”

这并不是心血来潮的打趣,这个疑问在路易心中埋藏了多久?有没有那么一丝可能,两个儿子的表现只是装出来的。这些问题会不会使他们说漏嘴而展露出正常的心智?如果换了我,能听到其中任何一个问题的答案,我一定喜极而泣,失声痛哭

我还琢磨着,等他们长大后,给他们每人买把像短剑一样大的刮胡刀,把它们关进浴室,任凭他们自己拿着刮胡刀折腾。等浴室里不再有动静了,我们就可以拿着粗麻墩布进去打扫了。

我们无权责备路易这些可怕的想法,他能够将之公诸于众,那是他的忏悔。不是为这个想法,而是悔于创造了他们

“我不妨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们,目前你们的处境非常糟糕。你们已经有两个残障孩子了,如果再添一个,你们的生活会有很大不同吗?但万一这个孩子是正常的,一切都会改变,你们就能走出失败的阴影,迎来生活的希望。”

当路易的第三个孩子将要出生时,他考虑过放弃。我很喜欢医生对他说的这番话,决定放弃的同时,也是拒绝了向命运还击的机会。很庆幸,这一回,他赢了

在街上,遇到有人要我资助残障儿时,我都会拒绝。我不敢说自己也有两个残障儿子,怕他们以为我是在开玩笑。我会面带微笑,用轻松的语气告诉他们:“我已经给过钱了。”

还能说什么呢?相比这个,路易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,只是它太沉重,无从表达

他们确实很乖。他们天真无邪,眼里看不到任何丑陋的东西。他们来自原罪出现前的理想世界。

孩子们没有能力正确的认识世界与自己,你却不忍责怪他们,他们会亲吻见到的每一个人,不带半点恶意,他们是真正的天使

几天前,我发现马蒂约占津津有味地看书。我激动坏了,赶忙跑过去。结果,我发现他的书拿倒了。

路易其实很脆弱,任何一点渺茫的希望,都能另他热血沸腾。不过随之而来的,永远都是漆黑的绝望

**_我想过在他的鞋尖上贴两面小镜子,像汽车反光镜一样,让他能看到天…

_****_他脊柱的侧凸不断加重,照此发展下去,可能会影响到呼吸。必须冒险给他的脊柱做一次手术

_****_手术做完了,他彻底直起来了

_****_三天以后,他身体直直地离开了我们

_****手术让他看到了天,应该算是成功了吧。**

马蒂约,路易的第一个孩子。他总是爱把皮球扔出去,再让人帮他捡回来,路易说,这回他把球扔得太远了,没有人能帮他

不要以为残障儿离开我们的时候,我们不会太悲伤,其实这和失去正常孩子没有区别。他从来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滋味,却已经离开了我们,真让人难过。他在人世间转了一小圈,体会到的只有痛苦。

这种痛苦应该比失去正常孩子还沉重,因为连让他微笑着离去都做不到

**_“他几岁了?已经长大了吧?

****“不,他没长大,衰老了,但没有长大。他永远长不大。脑袋里一旦进了草,就永远长不大了。”_**

脑袋里进草这句话,一直被路易耿耿于怀,或者说津津乐道。至少用这个说法来描述他们的遭遇,程度足够吻合,却又不过于严肃

我的孩子们和谁都不一样。我如此喜欢与众不同,这一次,我应该满意了吧。

如果试着说服自己,这是一个爱他们的理由,那么久而久之,它也变得与其他父亲的爱没有差别

**_托马害怕大海,害怕海浪拍过来的声音。我试着让他适应,抱着他走进海水里。他吓坏了,使劲抓着我。我永远忘不了他当时惊恐的表情。有一天,他终于想到了把我从海里骗出来的方法,好让我结束对他施加的“刑罚”。他露出非常急迫的表情,大声喊:“屎巴巴。”他的声音很大,竟然压过了哗啦哗啦的海浪声。我以为他要拉屎,赶紧把他从水里抱了出来

_****_但我马上意识到,他根本没事。我感动极了,托马不是傻瓜,他的小鸟脑袋里竟然有些智慧的火花

_****至少,他会撒谎了。**

从书中看来,托马的心智似乎比他的哥哥马蒂约健全一点,当然,还远不足以理解世界。可撒谎这么高级的思维活动,一定让路易开心了好一阵子

女儿玛丽对同学们说,她有两个残障哥哥。同学们都不信,她们都说这不可能,她肯定在吹牛。

摘录这句,只是觉得“吹牛”一词实在是太讽刺了

我原以为自己对他并不太重要,没有我,他也能过得很好,但也许我想错了。他让我感动,让我有负罪感。我曾讨厌和他生活在一起,讨厌每天带他去家乐福看史努比。

有一天托马在电视上认出了爸爸,他对着电视不停呼喊“爸爸”,等待着路易再次从电视中出现。托马可能还无法区分电视与现实中的人,但至少他能认出爸爸。不难想象,如若你许多年来都认为自己对某人可有可无,他无视你,你也无视他。忽然一天当你发现,他从不曾忘记你,你作何感?

**_托马已经成年了,可以投票选举了

_****_我敢肯定,他已经考虑成熟,权衡过参选双方的利弊,仔细研究过他们的竞选纲领和经济政策的可信度,还盘查过双方政党的幕僚班底。但他还在犹豫,还在举棋不定

_****到底选史努比呢,还是选米卢呢?**

残障儿永远沉浸在孩子的世界中,他们的精神世界被坚硬的玻璃罩护着,让人琢磨不透。这些世俗的东西,完全无法打扰到他们透明的心

他换过一次宿舍。现在这栋小楼里只有十二个寄宿病人,都是像老小孩一样的成年人。他们没有年龄,他们的年龄无法确定。他们肯定出生于某年的二月三十日……

这情形让我想起《飞跃疯人院》,心智健全的人置身其中,一定感到无比压抑,甚至不如成为他们的一员

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瑞泽为残奥会创作的画:运动场上挂满了横幅,上面写着“禁止发笑”。

我们别无选择,了解这些可怜人,或是带他们走进我们的世界,多数时候都是天方夜谭。我们会做的,往往只有敬而远之

残障儿不会长大,与他们一起生活,年龄的概念变得模糊。时间像是停止在了真空中,在那里,除了伴随一生的痛苦与无奈,什么也没有